虽说他去了琼林宴,但他说了定会早点回来,所以她准备了一桌给他庆祝,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脱得了身。
琼林宴是朝廷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宴席,宴席上必定是举杯推盏,好歹也要到戌初才回得来吧,她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果腹?
毕竟她今儿个在外头忙进忙出,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,外头桃花还开着,没见着半颗桃子,没桃子能解馋,她只好先吃点菜果腹,虽然有点不好意思,但她实在是饿了。
拿起筷子才刚挟了一块酱烧肘子,突地听到脚步声,她愣了下再仔细听,筷子一丢,起身开了门。
「怎会这么早就回来?」她一开门就问着。
这才什么时候呀?她看了看天色,顶多酉初而已,该不会忘了什么东西特地跑回家拿?
一见到常参,笑意在他唇角逐渐蔓延。「没什么要紧事,所以就回来了。」常参说过今晚要过来庆贺他高中,他当然要推掉不必要的应酬赶紧回来。
「怎么可能没要紧事?你没用膳,没与人喝两杯?」虽说这次高中的进士有不少都是出自国子监的老面孔,不需要太过应酬结识,但好歹也要喝上几杯,毕竟这是人生一大喜事。
「赫家人不饮酒。」
「嗄?」
瞧她呆愣的逗趣模样,他不自觉地笑柔了向来淡漠的眸。「赫家人不饮酒,皇上是知情的。」
常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,回头看着她摆在桌上的两壶酒……嗯,那就交给她处理好了。
「你准备了饭菜。」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笑意更浓。
「其实……本来是想跟你喝两杯,怕你喝多,所以才准备了一些下酒菜,可是你不饮酒,那就吃饭菜吧,你在宴席上应该也没吃上两口。」她想,应该有不少人急着跟他这个新科状元拉好关系,所以会敬他酒,怕他没能好好用膳。
「我认为你会准备,所以就没吃了。」他道,走到桌边坐下。
「你倒是猜得准。」她真心觉得他太过洞悉人心,想当初李鹏的事,他不也第一时间就认定李鹏有鬼。
「那是酒?」他看着桌面两只壶。
常参笑得有点干。「本来是要庆贺你高中一起喝的,但你不喝酒,我就自己喝。」唉,虽说她常与他往来,可她怎会知道他的家规呢?
放眼王朝高官贵人府上,谁家不饮酒作乐?
赫家果真是朝中清流,竟是如此严以律己,她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「我陪你喝。」他突道。
常参正帮自己斟了一杯,有点意外地抬眼望去。「你家家规不是不饮酒?」
「不是家规,只是赫家人不饮酒。」
「喔……」这样还不等于家规吗?「你要喝也成,只是你没喝过酒,要你突然喝大曲可能不太好,要不改天给你带点果酒?好比李子酒、桃子酒之类的。」
「有何差别?」
「差别在于果酒较甘醇,比较不易醉,大曲就烈多了,入口烧灼,辣口又辣喉。」她也不爱喝酒,但是酒局太多,所以她必须在家多练练酒力才成,不需要成为酒魁,至少要能保持清醒离开酒局。
「我尝尝。」
「等等等等,你没喝过酒,还是先吃点东西垫肚子,否则一杯喝下去,恐怕不知道要醉到什么时辰了。」常参哪敢给他倒酒,忙先给他布菜,问道:「明儿个不用进衙门吗?」
据她所知,琼林宴后已被授官的进士们都要到各衙门报到。
「要。」
「那我看你还是别喝了。」头一天点卯就宿醉可不是好事,要是让他爹知道,肯定拿家法抽他一顿。
「为何?」
还问她为何?常参无奈道:「你不胜酒力,肯定会醉,而大半的人醉过后容易宿醉头疼,你明儿个还得进衙门,要是醉了,这事一旦传开,你认为你爹会不知道吗?」大理寺里的人肯定会到他爹面前大书特书一番,到时候,哼哼,有得瞧了。
「不尝怎知会醉?」
「唉,我这不就是以个过来人的身分跟你说嘛,横竖头次喝肯定都醉,虽说一醉解千愁,但要是没办法办差事,就要生出万万愁了。」想当初她头一次练酒量,简直是吐到乱七八糟,头昏得倒在床上不能动,太可怕了。
「一醉真能解千愁?」
常参虽不知他怎会如此问,还是认真想了下。「会。」至少她会,可以让她暂时忘了那些逼得她快不能呼吸的事。
「那我肯定得尝。」
「欸?难道你心里有什么愁思吗?」看不出来呀。
赫商辰没搭腔,只是静默地用膳,常参看他不想说也就不勉强他了,陪他用餐边配着酒,心想一会到底要不要让他尝酒。
早知道今天就带果酒,这种大曲真的不适合他尝,一个不小心会醉得很惨。
正捧杯就口,哪知道坐在对面的男人一把抢走了她的杯子,在她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竟一口饮下。
「你……啊……你这是,你这样不行,一会肯定会醉得惨。」常参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,拿起花架那头搁着的茶壶。「来来来,你喝点茶水将酒冲淡一点,否则明天肯定办不了差事。」
开什么玩笑,他可是皇上钦点的状元,破天荒地授为五品官,要是头一天就搞砸差事,她真的想都不敢想。
然而赫商辰身形晃了下,没接过她递来的茶水,神情依旧淡然地看着桌面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「欸,我说……你心里有什么烦事,倒是说出来听听啊。」常参真的不懂,他都已经中了状元,怎么心里还有愁事?见他默不吭声,她心里有点受伤地道:「难道我还称不上你的知己?」
「常参。」半晌,他才低哑唤着。
「嗯?」她主动凑向前,等着他诉苦。
「常参。」
「听着呢。」她把耳朵都凑到他嘴边了。
「常参。」
耳朵似乎被碰触了下,吓得常参赶紧抬起眼,岂料就见赫商辰笑得眉眼温柔,像是一弯清泉荡进她没有防备的心里,教她的心狠颤了几下。
曾几何时,那位在桃花树下的清俊少年已经褪去稚气,通身矜傲气质更胜从前,然而此刻他却笑了,总是面无表情显得冷峻的面容在这一刻像是雪融,她彷佛看见了桃花灼艳的盛景,教她心悸不已。
他……他这是……
「常参。」他笑着再唤她,甚至拉住她的手。
常参猛地回神,这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醉了……想通的瞬间,她不禁也笑了。「我说,你头晕不晕,要不到床上躺一会?」
「好。」
常参松了口气,幸好他的酒品就跟他的人品一样好,不像那个什么硕的要是喝多会变话痨。
扶着他上床,谁知在他躺下的瞬间也将她一并拉到床上,她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,鼻息间是属于他的冷香,男人的气息、宽肩和有力的臂膀,教她瞬间傻住,也忘了要推开他。
她何曾与他这般亲近过?又何曾与谁这般亲近过?可是她并不讨厌与他的亲近,甚至内心有种难喻的喜悦。
厘不清自己的思绪,她只想赶紧起身,这才发现他的双臂合抱在她背上,她使了几分劲也挣不开,再仔细一瞧,他分明已经睡死了。
于是她暗暗再使劲,甚至都快用到十分力了,他还是纹风不动。
不会吧,逼她和他睡吗?
常参岂能就此屈服,不断地使劲,可是他却像是铜墙铁壁,将她箍得无法动弹。
「大人……已是卯时,还未起吗?」
外头传来赫商辰的随从戍林的唤声,常参张着眼,缓缓抬头,身下的人还睡得正熟,而她已经懒得苦思对策。
她忙了一晚挣不开,他却睡得香甜万分,该起的时辰到了还叫不醒,一会人要是闯进来要如何解释?
戍林是在他守孝结束后由赫首辅挑的随从,目的就是要盯着赫商辰,所以每回她来时,他总会刻意将戍林调开,而她每次都是翻墙来的,要是戍林闯进来发现两人睡成一团,再把赫首辅唤来……
常参一脸生无可恋地闭上双眼,后果连想都不敢想,她被箍得死紧,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机会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终于被人推开。
「大人……」戍林踏进屋内走进内室,一掀帘就见床上躺着两个人,那张老实脸先是一愣,而后双眼犀利,握紧了腰间佩剑,可是再仔细一看,神情慌乱了起来。
「呃……其实我……」
就在常参硬着头皮要解释时,戍林已经吓得夺门而出。
常参闭了闭眼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很好,准备要往上禀,然后把她揪起来丢出去,是吧。
可惜她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,趁现在还有点空档,她就奋死一搏。
抬眼瞪向赫商辰那张就连入睡也教人着迷的俊脸,她毫不客气地狠狠往他的肩头一咬。
那是一点都不留情的狠咬,可赫商辰仅仅眉头微动了下,压根没有清醒的迹象。常参已经尝到嘴里的血腥味,不敢相信他竟能醉到这种地步,这下真的糟了,他要是无法上衙门,真会把事情闹大。
担心他醉酒误事,她嘴下更狠,咬得牙关直颤,硬是逼得沉睡中的赫商辰张开双眼。
常参直瞅着他天生淡漠的神色中噙着几分初醒的慵懒,心头狠狠颤了下,却不允许自己再发傻,忙道:「方才你的随从进门瞧见我了,你快放开我,我得赶紧离开才行!」
她急急说完,却见赫商辰只是盯着自己瞧,半分反应都没有,她更急了。
「你到底醒了没有?」只是一小杯的大曲,就算醉也要有个限度。
「你……为什么在这里?」他初醒的嗓音更加低哑又十分悦耳,冷如泉的眸色藏着几分炽热。
常参几乎被他的眼神盯得心跳加速,可现在哪有闲功夫管她的心悸。「昨晚你喝醉了,我扶你上床,结果你就抱着我一起睡,我挣不脱,一直耗到你的随从瞧见咱们睡在一块,我怕他找你爹去了,你快放开我,我要赶紧走了。」
怕他脑袋还不够清醒,所以她这次讲解得更加清楚。
赫商辰闻言,目光落在自己手上,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在她后腰上交握着,让她整个身子都贴在自己身上,吓得他赶忙松开,迅速退到内墙那头。
得到自由,常参这才松口气,然而才一起身,她才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,一坐起来就歪了过去,赫商辰赶忙将她捞进怀里。
「没事吧?」他急声问着。
「我没事,就是麻了而已。」她说着,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的气味包围,教她越发不自在,忙从他怀里起身,活动筋骨。「好了,我得赶紧走了,否则要是跟你爹打了照面,那就糟了。」
她不敢想像后果,干脆就不想,反正赶紧逃,别被逮着就好。
然而才刚踏出一步,她的手就被拉住。「又怎么了?」一回头瞥见他肩头上的衣料被染红,吓得她微张嘴。「你、你你的肩……」
赫商辰侧眼望去,瞧见染红的一块,似乎有些疑惑。
「对不起,那是我咬的,因为我一直挣不脱又叫不醒你,只好咬你……」天啊,她这是往死里咬了不成,竟让他流了这么多血。「你这儿有没有药,我给你上药。」
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,偏偏又挂念他的伤势。
「柜子里。」他朝床边的柜子指去。
常参忙开了紫檀柜,瞧见里头有几瓶药,拔了塞子一闻,挑了一瓶走来。「你赶紧把衣袍脱下。」
赫商辰应了声,脱了外袍,也一并褪去中衣,露出他与面貌极端不符的体魄,宽肩和厚实的胸膛教她霎时看傻了眼。
她知道他也习武,但……哇,这身形,这得要怎么苦练?
「常参?」见她久久不上药,他不由抬眼喊道。
常参忙回过神,暗骂自己又不是没瞧过半裸的男人,在这当头发什么愣!然而视线一落在他的肩头,她才惊觉自己咬得有多狠,两排牙印子狠狠镂在他的皮肉上,血还在流。
她边上药边叹气,暗骂自己怎会这般狠,肉都快被她咬掉了,就怕伤口好了也会留下疤。
「商辰,对不起,我回去再找找有什么能够去疤生肌的药给你带过来。」她说着,将药瓶搁回柜子里,顺便再找了干净的布简单替他包紮。
「不用。」他淡道。
「生我的气了?」
「不是。」
「你瞧起来像是生气了,要不我让你咬回来。」她干脆往他身旁一坐,肩头往他面前一凑。
赫商辰睨她一眼。「我的长相天生如此,并未生气。」
「可是我把你咬成这样……」她内疚自责极了。
「无妨。」瞧她又要开口,他淡声道:「是我不对,不该醉了困住你。」
「也不是这么说,不过你往后还是别再喝酒了。」不算酒品不好,但醉到近乎不醒人事,绝对不是好事。
赫商辰没应声,目光突地看向门口的方向,道:「我兄长来了。」
常参吓了跳,忙道:「我要躲在哪里?」
「为何要躲?」
「就……」经他这么一问,常参也冷静了些。
对呀,来的是他大哥又不是他爹,她有什么好怕的?
想是这么想,当赫岁星不经通报直接进内室时,她还是吓了跳,莫名有种做坏事被当场逮着的羞耻感。
然而不等她解释,像个哑巴的赫岁星开口了——
「商辰,父亲刚才被刑部的人带走了。」
刑部?常参不禁微皱眉头,想不通赫首辅到底犯了什么事。